張藝謀執導,改篇自同名小說的電影《活著》,內容雖有不少删改,其精神尚算忠於余華的原著小說。透過主角徐福貴的一生,把新中國近半世紀所發生的大事呈現出來。有說兩部作品皆可以作為當代新中國的背景資料研究,更有不少稱贊作者的鬼斧神工,把主角的人生及新中國的發展順理成章地結合起來。一直以來,凡國家之事舉為大,國家利益不容置疑地凌駕一切。個人的生平基本上是微不足道。然而,不論是小說還是電影,中國近代的「大事」似乎都只是陪襯。自四十年代以來,主角徐福貴一生的「小事」(相對於所謂的「國家大事」),才是整個故事的重心。這些往往被國家遺忘的生離死別,偏偏是福貴、作者、導演、讀者最珍惜的。
小說版和電影版的《活著》,充份表現個人處身歷史巨輪之下、尤其局勢動盪不安之時,四方八面而來的暴力。福貴如何面對這些無日無之的暴力,也就成為故事的軸心。小說的暴力情節遠比電影更多,更殘酷。不過,它並不是刻意嘩眾取寵,著力喧染暴力過程、程度。讀者只是看到輕描淡寫的生活情節,一些關於生離死別的情節。福貴的爹娘、妻子、兒女、女婿、孫的死,往往只用簡單一兩句說話交待了:「我(福貴)離家兩個月多一點,我(福貴)娘就死了。」、「鳳霞(福貴女兒)死後不到三個月,家珍(福貴妻)也死了。」、「這樣的日子過到苦根(福貴男孫)四歲那年,二喜(福貴女婿)死了。二喜是被兩排水泥板夾死的。」……一切只以白描淡淡道來。小說本身沒有特出暴力,反而主要由讀者自行想像。
電影版雖然偶有深刻描繪個別暴力片段,但總括而言,它仍删減了許多原著的暴力情節。國共內戰士兵陣亡的荒涼、有慶(福貴子)被塌牆砸得頭破血流的特寫、鳳霞產子失血過多絕望無助的表情,這些明顯的暴力片段只在電影中找到。相反,大部份更暴力的場面並沒在電影中表現出來。福貴在電影中沒有不顧妻子懷孕毒打她;鳳霞不用被送給五十來歲的男人打工。有慶從沒兩度失去親自餵養成長的羊;他是因交通意外塌牆而死,而不是因無恥的醫護人員為救縣長女兒而抽去大量血液至死……這些情節改動似乎讓觀眾看來舒服一點──人與人之間並非如此趨炎附勢、泯滅良心。
再者,電影中家珍、二喜、苦根(二喜兒子)並沒死去。鳳霞死後,家珍沒隨鳳霞離世、苦根在四歲時沒有失去父親、福貴也不用失去孫兒。他們一家人平安度過好些年日,每年前往拜祭鳳霞有慶。電影最後一幕,乃是他們三代同堂吃飯,生離死別告一段落。電影版的人物遭遇可謂比小說版的幸運些。
「活著」,是小說和電影的名稱,同樣是兩部作品的中心主旨:「要活下去。」不論是小說還是電影,福貴在戰場上檢回性命、龍二無意成為他的替死鬼之,他表示「要好好活下去」。福貴朋友春生間接害死了有慶後,家珍直指其欠徐家一條命。後來春生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指為「走資派」,被「批鬥」毆打,有輕生之念。家珍此時卻要他還徐家一條命,叫他「要活著」。故事中福貴一家,以至其他民眾雖然飽遇患難,但仍努力生活下去。家珍沒有為鳳霞發燒變啞嘆息終日,反而欣喜她仍然活著。故事中她捱苦不斷,卻一直深信「只要活著就好了」,活著比一切更重要。生活即使艱苦,對春生之恨雖然深;但仍因活著而滿足,因生命之珍貴而代替恨。
故事以無盡的苦,生命中的不能承受,多次挑戰人的極限。意料之外,印象中仿佛最普通、最柔弱、最無力的平民百性、婦女或兒童,在故事內卻通過考驗,完全表現出生命的堅韌。暴力其實與人生不可分割。只要活著,每天就必須面對不同程度的暴力。面對暴力,人也許不想活著、也許更渴望活著。為了帶出故事主旨,暴力成為其中重要原素。
個人而言,兩個版本的《活著》同樣吸引。小說版可以看到一些可貴的人性表現:如福貴從前的傭人長根對主盡忠、家珍對生命的執著、福貴在家人全殁後仍努生存、論述者「我」(過路人)亦因福貴的生世而對生命有所體會。對於福貴,家人從未離去。他把牛喻作自己,再以家人名字虛構其他牛的存在,對家人思念全都投射到與牛的對話中。福貴仍然活著,在絶望中仍有希望。而言,失去的生命(親人)實在太多了。
故此,個人較喜歡電影版本。電影中帶給觀眾多種視聽之娛,較小說為多。電影中細膩描寫福貴與皮影畫戲的關係貫穿整套電影,情節較小說浪漫化,而觀眾亦可欣賞相關中國傳統戲曲及精美道具。當中的演員、美術指導、配樂、場景,全都配合得宜,悅人眼目。
此外,可能導演只是受著電影體裁限制,未能把整個故事完全帶出。但亦有可能,導演希望以更樂觀的態度表現「活著」的真義,所以在電影中減少暴力橋段,集中特寫少數暴力鏡頭。失去的人命(親人)較少,人性也似乎沒那樣醜惡。無可否認,小說版的福貴「活著」要付出更大的勇氣。不過,要「珍惜生命,好好活著」,早在福貴參與國共內戰、龍二成了替死鬼時經已學會。及後多番失去至親,相信他的感受更刻骨銘心。讀者亦大多體會到故事的中心,實在沒必要連他唯一僅存的孫兒也不能幸免厄運。電影版讓人對「活著」的希望似乎更大,猶如美麗的童話故事般,主人翁可以快快樂樂一起生活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