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riday, May 19, 2017

為什麼總忘記嬰孩時代的記憶?




昔日要當人類學家,到田野考察一年是基本門檻。成為全職母親快將三年,基於文化研究和人類學的學術操練,使我不得不思考日常生活的細節的意義——是的,假如我相信和認同文化研究的理論:例如「生活就是文化」、別對事情理所當然(take it for granted)、任何微小部分或個體的生活經驗都是有意義的,足以體現社會深層的文化生成,甚至「母親」與「小孩」的身份定型都是文化研究的學術或充權(empowerment)對象……那末,這將近三年的實地田野考察(field trip),到底我觀察了什麼?思考了什麼?

記得讀書時,聽過哲學系的朋友分享一些討論問題,例如人類壽命的意義?人類相對一些物種如花鳥蟲魚算長,基本上人類可以存活至見証第三甚至第四代的誕生,換個角度則是年幼的可以看見祖父輩的衰老。這大自然/造物者的設定是為了什麼?

又,曾看過一些生物學的紀錄片或文章,探討人類的記憶最早可以追索至幾多歲,網絡上甚至有「孕內記憶」的說法,指有些年幼孩童可以說出在媽媽肚內的零碎片段。嬰兒大概用三年時間掌握基本生存技能(嘴饞、靈活運用手腳等),使他學會照顧自己,進入某地的文化、語言、思想體系,成為社會文化意義上的「人類」,這樣重要的記憶為什麼他們都忘記?相反,母親(主要照顧者)總是較能牢記嬰孩的各種所碎片段,而這些記憶對她們看似無功能上的意義。於是,這三年一直縈繞我的問題,就是關於記憶,關於遺忘。

看過紀錄片,它形容柯達菲林當年的廣告策略之一,就是主打母親有責任紀錄孩子和家人的「珍貴時刻」。母親必然要記著嬰兒的每刻嗎?又不一定,但普遍來說還是記得、喜歡分享他踏出的第一步,或所謂的每個第一次。即使聖經,亦有數次提到馬利亞如何把發生在兒子耶穌身上的事「記在心上」。母親對自身的初期記憶反而無印象。所以,這種記憶往往是單向的。如果人類物種就是「設定」初期記憶只能靠他者代勞,背後為了什麼?一說可以是,人類是社會性、群居性動物,一出生已有生理限制,需要他人幫忙才能獲得自身(如記憶)的圓滿。

當然,育嬰院或醫院姑娘員工同時照顧大批嬰幼兒,除非某嬰兒較「特別」(不管是好壞的特別),這些成年人也未必記得太多。這樣,負責記憶的他者並不是任何人,而這些他者同樣只記得某些特定對象。不過,這份記憶的命運主導權在於他者,若他者不言說,它便會消失,包括當事人。這樣看來,嬰兒初期記憶對他者的意義較當事人大。當他者多為母親時,母親如何理解箇中的意義呢?

因此我在想,嬰兒初期成長經歷其實是為了成就、轉化照顧者。人大了,慢慢忘記自己赤身來到世界,只是一個被施予者;忘記對世界的好奇,忘記一切並非理所當然。日常照顧與嬰兒的經歷,就是讓一位他者再次重溫這些已經遺忘已久的事情。文化研究課堂上最喜歡問「點解」﹐這豈不是嬰孩成長的必經階段?每位父母面對的日常「煩惱」?

孩子有妙想天開的想法時,成年人是鼓勵、同行,還是即時說「不可」?說可以和不可以之前,成年人有沒有重新思考一次原因?是原則性問題、文化問題、個人習慣愛惡……照顧嬰兒就是不斷經驗這些時刻,或許成為孩子和成年人之間的張力和挑戰。成年人在這時掌握著猶如獨裁者擁有至高無尚的權力,一聲令下便替孩子的行為作決定,並一點一滴塑造下一代的價值觀和思考模式。反過來說,若照顧者珍惜這些機會,以批判的方式檢視背後的邏輯,然後才作決定,他的生命亦有機會被更新和轉化,在中年的時候得到重新的機會。

我把這看為設計生命者的奇妙法則,讓成年人以另一種方式經驗生命。不是成人成就嬰孩,而是是相反,是孩子成就、救贖了成年人。所以,這段初生時期,當事人嬰孩忘記了,作旁觀者的卻記下來。

一年多前,我寫下「人生大概60歲,全職媽媽可以看為用三年時間,成就另一個人仔未來的60年」,強調母親對培養孩子價值觀的重要性。到了今天才發現這三年時間其實是互相造就。嬰孩每個月生心理都有不同變化,每每在成人剛適應的時候,他們又變了。成人就是不斷和他們一起變,把自己的生活和他溶在一起。減去許多自我,謙卑地察看生命的堅強和靱力,勿忘初衷。

親愛的女兒,謝謝你讓我思考更多(操練比讀書考試時還要密習),不斷跳出安舒區,成為更好的人。


撰於母親節前

No comments: